我在《南京游记（下）》中是这样描述我游秦淮河的感受的：“百年前的傍晚，朱自清定是拿着印着蔷薇的笔，看着那蔷薇色的河，写出一篇散发着蔷薇芳香的文字来……”而我就是怀揣着从他文中窃来的同样期待登了船，最终写下的，却是幻灭后无尽的失落，是一纸被现实戳破的、狼狈的印记。下面记载的是我当时真实的经历和感受：

船身微微一荡，便像撕下一张邮票，将我们从喧嚣的码头寄往一片朦胧的昏沉里。将一岸的人间烟火推远，推成一片朦胧的背景。引擎声低低的，哼着催眠的调子，与那汩汩的水波声相应和。河水是浓稠的墨色，只在船头劈开处，被灯光惊扰，漾起一片一片金鳞似的、不安的、颤颤的波光。这光，又颤巍巍地投射到两岸那些沉默的飞檐与廊柱上，给那些古老的建筑似幽灵般地披上了一件流动的、虚幻的外衣。

我便在这半明半暗的光影里，任由思绪飘荡。这秦淮河，实在是听得太多故事了。那六朝的金粉，脂水的腻香，仿佛还氤氲在水汽里；耳边仿佛有隐隐的笙歌，有文士的吟哦，有商女的浅唱，这一切，交织成一张华丽而空虚的网，将我轻轻地笼罩其中。我几乎要相信，这船行的并非今夜的河道，而是逆着时光，驶入了一个香软的、古典的旧梦里去了。

就在这时，我的目光，被远处水面上一个浮沉的影子捉了去。

在船灯与远处桥洞灯影交织的迷离光晕里，它一上一下，悠悠地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。距离尚远，看不清真切，只是一个纯纯的、柔柔的白色的光影。船在行进，那一点白便在波光里忽隐忽现，像一颗顽皮的星子，坠入了凡间的河流。我的心，无端地被它拎了起来。

不知怎的，便想起了“合和二圣”的传说，这“合和二圣”就是寒山寺中的寒山和拾得和尚。这二人我在《苏州游记（下）》介绍过，那两位蓬头笑面的童子，一位手持绽放的莲花，一位手捧宝盒，象征着夫妻的和谐与圆满。我想一定是我想起了那《桃花扇》里李香君血溅的哀艳，还沉淀在河底的淤泥中的想法才引来了这度化冤魂的圣洁莲花吧？此念一生，便如藤蔓缠绕，再难摆脱。那一点白，在我痴望的眼中，渐渐塑出了形态----那是一朵半开的、不染尘埃的白莲。在这承载了无数旖旎与悲欢的河水里，它独自开着，默然无语，却仿佛在宣示一种关于“和合”的、古老的祝福。我的心，被这自我献祭般的想象填满，涌起一阵微醺的、颤栗的感动。

船，不疾不徐地，向着那“白莲”驶去。灯光愈发晃眼，水波也愈发凌乱。那一点圣洁的白，在视野里渐渐放大……终于，船行至大中桥前，灯光毫无保留地，赤裸裸地打在它身上，终于看清了桥下的这朵“白莲”：

这是一个被弃的、鼓鼓囊囊的白色编织袋！

它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面上！！

肆无忌惮地漂在水面上！！！

它肮脏的、皱巴巴的躯体，一半浸在墨色的水里，一半丑陋地扭动着，随着水波不知羞耻地起伏着，猛然将这静谧的、诗意的夜晚击得粉碎！

我愣住了。先前所有关于“合和”的遐想，所有古典的愁绪与浪漫的感怀，在这一刻，都显得如此可笑，如此不堪一击！我仿佛能听见精心搭建的楼阁，轰然倒塌的声音。原来我所感动的，我所自以为捕捉到的历史幽情，竟是这样一件文明的排泄物……

秦淮魅影

魔魇白莲作秽漂，胸中块磊眼前桥。

可怜千古秦淮月，不照空明照幻妖。

那真正的秦淮河，它或许并不关心六朝兴废，也不理会才子佳人，它只是沉默地流淌，承载着今日的游船，也承载着今日的垃圾，无悲无喜。那份厚重的历史感，原是我这般无根的过客，强加于它的一种一厢情愿的、浅薄的装饰。

船，依旧向前行着。两岸的灯火重新变得真切，人声也渐渐清晰。再看向那河水，墨色依旧，却仿佛少了一层神秘的面纱，多了几分坦然的浑浊。

船，靠岸了。我踏上坚实的土地，回头再望一眼那沉沉的秦淮河水。灯影依旧晃着，只是在我眼里，已失了先前的魅惑。今夜这一场小小的、自我的幻灭，或许比任何风花雪月的想象，都更接近这河流所启示的真实。我带走的，不再是一袖古典的清风，而是一个现代人，在历史幻影与现实粗糙的夹缝中，所感到的那一丝无言的自嘲。

就这样，结束了一个我这样的“垃圾”的秦淮夜游……